徐州府衙外,请命的声浪一阵盖过一阵。
长街上人山人海,隔着半条街,坐在茶楼上的两个富绅听不到互相说话,只好把脑袋凑近了些。
“你说王笑为何不愿入朝执政?”
“我听说他把董小宛抢进府了,你没见他这两天半步门都没出,只怕是躲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了。”
“他年少得志,一朝进了销魂窟,哪还顾得上大局?”
两人各自挑眉笑了一声,眼神带上些鄙夷。
“再如何舍不得出被窝,眼下这声势,他也该出来了……”
话到这里,外面又有一群人闻声赶来加入了吆喝的队伍,声势愈大。两个富绅凑得再近,谈话也已听不清。
接着,一阵轰然喝彩,府衙前爆发出欢呼声,如过年一般。
“国公!”
随着大门打开,王笑终于在侍卫的簇拥下站到众人面前。
府衙外的百姓个个绽出欢颜,一个老乡绅被推举出来,高声笑道:“国公爷,奸党倒啦!小的们请你去南京当贤王,为民做主呐……”
王笑目光看去,见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上热情洋溢,满眼都是期盼,笑容是真心欢喜。
不仅是这老乡绅,举目看去,人人皆是笑脸……
“国公,小的是运河上拉纤的,运河停了两年,小的就两年没个生计呐。听说只要国公去了南京,徐州到山东的运河就开了,真的吗?”
“小的是盱眙县人,国公入朝主政后,能给小的家乡也分田吗?”
“奸党倒台了,往后日子是不是就越过越好了……”
王笑耳朵里嗡嗡嗡一片。
是啊,满城皆喜,普天同庆,连自己身边人也个个觉得与有荣焉,成事在望。
唯独自己,一闭上眼就是洪水滔天,浮尸遍野。
他今天喉咙疼得得厉害,陷在这热闹氛围当中,觉得嗓子眼里都在冒烟……
方以智三人拨开人群,走上前,拱手长揖。
“民心所向,国公也看到了,还请以大局为重,辅佐陛下,解苍生疾苦。”
“请国公辅佐陛下,解我疾苦!”
人群再次放声大喊,哗啦啦如潮水般跪下来。
王笑闭上眼,身子微微晃了晃……
顷刻后,他再睁眼,已浮起一个笑容,抬手道:“好啊,我答应你们了,都散了吧。”
这回答显得有些突然。
所有人都愣了一下。
预想中,国公应该是扶起乡老,然后感慨涕淋一番才对嘛……
然而,王笑只丢下一句话之后就挥了挥手。
“散了吧。方以智,你们几个随我来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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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直到跟着王笑进了偏厅,方以智还处在惊诧茫然当中。
今日之事,他打算尽力去做,料想是能成的,却没想到如此顺利,顺利到让人难以相信……
抬头看去,王笑脸色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,留下的只有掩盖不住的疲色。
陈贞慧、侯方域则带着事成后的慷慨与激动。
屋中再无旁人。
陈贞慧当先行礼道:“国公,既已决定,学生还想与你约法三章……”
“啪”的一声,一本公文径直砸在陈贞慧头上!
“自己捡起来看。”王笑道,背负着手,脸上怒意凛然。
“你们好大的胆子,敢助沈保设计引我去南京,伺机杀我。当我不敢动你们吗?!”
陈贞慧头上挨了一下,还没反应过来,抬头见王笑怒气勃发的样子,登时呆若木鸡。
方以智满腹草稿还没来得及说,未想到竟是这样的开场,连忙道:“国公恕罪,此事怕有误会……”
“沈保借我的势逼退郑元化,暗中却在淮安埋伏精兵,准备半路截杀。你等作为说客,敢说半点不知情?!”
“不可能的。”方以智道:“此事朝中诸位大臣联名上书,这其中必有误会啊……学生说一句实话,哪怕沈次辅有私心,也是希望能借助国公的兵力,绝不敢行此下策……”
那边陈贞慧俯身拾起地上的公文,低呼了一声,道:“密之,朝宗……这……确是尤先生的密信……联络童元纬……”
方以智转头一看,登时变了脸色。
“不可能的……必是尤先生自作主张……”
方以智脸色一片灰败,喃喃道:“沈次辅不是这样的人啊……”
然而哪怕心中还有不信,三个书生再也没了刚才的激昂。
屋中没有任何护卫,王笑独自站在三人面前,负手而立,问道:“我若要杀你们,可还有不服?”
“学生……无话可说……”
“这便是你们复社人的能耐?高谈阔论,眼高于顶。迄今为止,可做出一件为国为民的实事?”
“沈保的心思你们若知道,那你们与自己口中争权夺势之辈有何不同?呵,满口‘使楚朝上下一心’,行的却是内斗之事。国家积弊外患不止,你辈营营苟苟,也配自称群君子?”
“沈保的心思你们若是不知,却轻易遭他蒙骗,蠢得令人发指,却自诩高才?自己想想这些天的所做所为,可笑否?天下读书人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……”
王笑每骂一句,三人脸色更灰败一分,终于,跌在地上,再无半点往日的风华。
方以智闭上眼,觉得仿佛是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下来。
那是他这一世的骄傲,在这一刻完完全全被击成碎片……
曾放言“洗天下之垢”的豪阔志向如座高耸入云的山峰,他费尽一生好不容易攀到小山腰上,现在,如同被王笑抬起一脚,踹下山崖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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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笑淡淡扫视了一眼三人的面容,背过身。
把董小宛送来的那个“车夫”已经被锦衣卫捉到了,确系尤先生安排的心腹探子。
王笑伪造了一封尤先生的密信,派人带着这个探子到淮安找到童元纬,让其刺杀自己。
这不是沈保的计划,沈保的计划是慢刀子,但王笑需要一把快刀。
用这快刀,斩杀复社三子心中骄傲与浪漫……
“郑元化打算开决黄河大堤,水淹山东。”王笑开口说道。
方以智从恍然间抬起头,喃喃道:“什么?”
王笑没有回答他,在案上摊开一张图纸,道:“我很难调派北面的大军阻止此事,动静太大。思来想去,打算派一支奇兵,从徐州出发,奇袭开封、郑州。”
“国公在说什么……”
“闭嘴,听我说。”
“我不信。”方以智摇了摇头,道:“开决黄河,还要使其改道山东,你知道这样一来要死多少人,此事没有证据不可……”
“我让你闭嘴!”王笑大喝道:“你不信?我告诉你,楚朝早几十年来,大小官吏贪墨治河款项,每逢巡查,授意河工掘开堤坝,以销毁其罪证。数十来年,仅为掩盖贪墨罪行、因人为毁堤而死者,每年皆有数万人。”
“你不信?这满朝官吏每日都在你眼皮子第下干这倒行逆施之事,是你这士大夫望族门第站得太高,看不到了吗?!”
“竭生民主膏血,以供其骄奢淫僭。你要我去南京,要我去光兴社稷?要救的社稷若是如此社稷,还不如亡了!这楚朝早该亡了!”
方以智脑中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厅中安静了好一会。
复社三人终究是闭嘴了……
王笑吐了两口气,竟是又恢复了平静。继续有条不紊地说起来。
“刚才我说到哪……哦,从徐州出兵,好处是就在本身就在黄河以南,不必再渡河,但也很难不引起对方的警觉。不过并非没有办法,这办法,落在你们身上……从徐州到开封,第一站就是商丘,下辖夏邑、虞城等县。”
“侯方域,你侯家是商丘大族,你父亲侯恂曾督七镇军务、官任南京户部尚书,在商丘威望最著,不少官员皆是其门生故吏。我要你去劝降商丘城,供我兵马入境、提供粮草、封锁消息……”
“陈贞慧,你父亲陈于廷曾是东林党魁,门生遍布天下,雎县县令向信厚便是其弟子……”
“方以智,桐城方氏,这一路过去,没几个地方没有你方家门生故旧,杞县县丞便是你外祖吴家的嫡系……”
事实上王笑说的谁谁谁,方以知等人自己也未必认得。
但能被称作“四公子”,其身世名气,要想劝服这些城池倒也并非不可能,只是……到现在脑子里还是懵的……
王笑又道:“郑元化很可能已驻兵在黄河北道,不好找,也不好除掉。但驻扎人马,他们必须要有粮草,粮草送到哪里,有多少开支,开封城内必定有备案,我要你们去帮我尽快拿下开封,并且找到这个资料,揪出这些兵马……”
“对了,还有一个冒襄,他离开徐州之后被郑党的人捉了,我已让人救回来,你们一会去见见。”
方以智道:“这……我还想想问一句,你确定郑元化真要开决黄河?他……他怎么敢如此?”
王笑没有回答,在椅子上坐下来,疲倦地闭上眼。
“国公,此事……我们还是有疑惑……”
“自己想。”王笑眼也不睁,道:“要怎么做,你们自己选,我给你们一个时辰考虑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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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衍匆匆穿过长街,一路上总能听到有人在说着让他难以置信的消息。
“太好了,国公答应去南京主政……”
“散了吧,嘿,我们说动了国公……”
“以后就要称王爷了,总算不要再南直隶打仗了……”
王珰拉了拉周衍,低声道:“殿下……”
“你不是说姐夫不可能答应的吗?!”
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。”王珰道,心说自己果然就不适合插嘴这种事。
进到府衙,只见那边裴民正在向几个下属吩咐:“准备一下,过几日护送国公去南京……”
周衍没有说话,冷着脸就向里走去。
走到前院,被两个护卫拦住。
对方不认得自己,周衍于是怒气冲冲喝了一句:“裴民!”
裴民小跑过来,腼着脸赔笑道:“这边……”
引了引周衍避开两步,他才小声道:“殿下,国公正与人议事呢。”
“什么时候国公议事,我这个亲王还听不得?”
“这不……这不是殿下现在是微服出巡吗?”
“我要进去。”周衍冷冷道,眼中怒气更甚。
“殿下何苦为难小的……”
“滚开!”
周衍终还是发了脾气。
这些天隐忍又隐忍,压着担忧、努力相信王笑,没想到王笑最后还是选择了背叛!
以后会是怎么样,不用想都能知道。
如徐州城内的传言,王笑已纳了董小宛进府,每日避不见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