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宋与西夏之间有一座峡谷,名唤没烟峡,乃天都山的屏障,也是两国之间的紧要通道,形胜之地。
如果西夏夺取这座峡谷,则日后出兵犯宋,进退自如,反之,大宋夺下这座峡谷,也对遏制西夏大有益处。
这座峡谷呈现东西走向,全长三十里有余。
两边山峦重重,地形最窄的地方,也有两里多的间隔,宽的地方则足有六七里。
大宋和西夏在这里筑起城寨,各自驻扎有数万大军,相隔十里,鹰视虎峙。
每三五日之间,必定有一方擂鼓鸣炮,骑兵奔走,步兵蜂拥而行。
然而,除了几个月前西夏皇帝御驾亲征的时候,这里的气氛着实紧张决战了几天,之后的对战情况总是雷声大雨点小。
两边交锋,甚至大多只派出军将在阵前厮杀,往往几日下来,各自还不到上百伤亡。
只因两国军营之中的宿将,心中都清楚,现在还远没有到决胜的时候,不是倾巢而出,血战生死的好时机。
须知西夏在西,辽国在北,两国毗邻,更早已立下盟约,自从辽国天门阵立下之后,连夺宋国六城,气焰嚣张已极。
宋军即使付出极大代价,暂夺下这没烟峡,只要辽国优势还在,分兵来援,那宋军将士之前为了攻城拔寨而付出的伤亡,也就全成了虚掷。
西夏那边也打着近似的主意,要等宋辽战场的局势,彻底定下,趁对方士气沮丧之际,再大举出兵攻伐。
不过今日西夏城寨中的气氛,却有些异样。
西夏皇帝李庆罗在接到一个消息之后,只带了三十名护卫,就匆匆策马赶往西夏大军大后方的一处营寨。
凤目流波,慵懒无依的李秋水,正侧躺在一张云床之上,周边有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几名侍女静立。
她一手撑腮,把一张道家门人修行静坐的矮榻,躺出了一种贵妃香华,床上铺着数层雪狐皮毛,另一只手搭在小腹间,指尖轻轻敲打,摩挲腹部的衣料。
有个看起来年纪最长的侍女站在她床前,正在捧着几张纸轻声诵读。
李庆罗来到营寨之中,大步流星的踏入此间,跟在他身后的侍卫翻身下马,全部留在厅外,分往两边散开,眼观鼻鼻观心,噤若寒蝉,护卫左右。
“母妃!”
这西夏皇帝单膝跪地,戴着护甲的膝盖碰在厅内的木质地板之上,跪的非常实在,恭敬的简直不像是一个皇帝,一派纯孝的姿态。
不过躺在云床上的那个女人,青春不老,这个西夏皇帝,却胡须发灰,眼角额头,都有明显的皱纹,看起来反而要比他母妃还老了一辈。
李秋水垂在腰间的左手轻扬了一下。
李庆罗就会意起身上前,关切的问候道:“不知道母妃是什么时候出关,想必神功又有精进。”
“无相神功练到我这一步,已经没有太多进步的余地,这一回闭关也不过是保养容颜,保持不退步罢了。”
李秋水半睁着眼睛看了李庆罗一眼,道,“我两个时辰之前出关,就听说你御驾亲征,在前线已经待了有一段时间了,可惜也没什么捷报传回,于是赶来看看。”
“不过。”
她指尖翘起,指了一下那个之前在给她诵读的侍女,“我也没想到闭关这段时间里,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。”
“任道安那丑道士的天门阵,连下六城,好不威风,丁春秋也依了辽国的请托,变本加厉,翻云覆雨。”
李秋水的表现异常的放松,说起这些消息的时候,声声字字,悠长平缓。
其实她在西夏皇宫,绝大多数时候,也都是这样亲和的姿态,只是随着眉梢一扬,目光斜视,盯上李庆罗面门的时候,她最后一段话说出来,就带了异样的慑人魄力。
“只是这所有的消息加起来,都不如另一件事更叫我挂心。我的嫣然,我那最乖巧惹人爱的孩儿,失踪了?”
西夏皇帝额头渗出些微冷汗。
就算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皇帝,李庆罗在她这般看来时,还不免会感到紧张。
说来可笑,先帝对这个女人万分痴迷,可是几年时间的相处,根本连她的一点来历都不了解,就稀里糊涂的病入膏肓,选了当时年少无知的李庆罗,继位称帝。
西夏的重臣对当年的隐情心照不宣,没有一个敢横加议论,就这么使整个西夏朝廷,从上到下的对这个女人,保有一种讳莫如深的敬畏。
李庆罗年少的时候还不太懂得这种畏惧,但随着年纪渐长,执掌政事,把握的权力多了,接触的事情多了,越跟那些文臣武将交流,却越是被熏陶。
沾染了这种面对李秋水的时候,不敢抗拒的心思。
因为在那些交流之中,他明白过来,西夏皇帝的威严,是被所有的官员,一个个的阶级抬起来的。
他站在这个阶层的顶点,也意味着他身在这个阶层之中。
作为皇帝,他跟那些西夏官员,实则是同类。
那些官员在其他下级面前越是有威风,他在那些官员面前,也就越有更大的威势。
但,面对那些人全都畏惧的太妃娘娘,他也理所应当、天经地义地要万分敬畏。
“也不算是失踪。”
李庆罗脸上挂着一点笑,努力营造出这件事情没有脱离掌控的样子,想让李秋水安心,说道,“其实她身边带了许多护卫,安全应该无虞。况且这丫头鬼灵精怪,年纪大了,也该要出去闯荡一番。”
“西夏不大,但也不小,在国内闯荡还不够吗?你这里御驾亲征,她乔装打扮混入宋境,当真是安全无疑呀!”
李秋水闭上了眼睛,沉默了片刻,在西夏皇帝的心情逐渐忐忑起来的时候,又道,“也罢,早知道你不关心这个孩子,只有我来亲近她。”
李庆罗垂首,心中暗想:嫣然自从七岁背书,展现出非同一般的聪颖,就被你圈在身边,我有什么机会去亲近?
皇家的亲情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去维护,李庆罗跟李嫣然之间,因为有李秋水这层阻碍,根本可以说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。
“她带走的那些人里面,有我为她安排的得力人手。”
“毕竟年少,嫣然还不明白,她平时日积月累的那些小手段,其实不足以叫所有人都听从她的命令。”
“宫中最拔尖的一拨高手随她出行,本是我允准的事情,可是,那几个原要定时向我汇报的人,在月前,也突然断了消息!”
李秋水腰间微一用力,衣袂带风的从床上坐起,“七个各有所长的轻功高手,四暗三明,是要遇到什么样的事,才会一同失踪?”
这话里带着问罪的气势,李庆罗一惊,不假思索地推翻了自己之前说是安全无虞的话,道:“最近宋国境内确实很乱,丁春秋搅风搅雨,几乎整个宋国武林的帮派都卷了进去。”
李秋水摇头说道:“真正的绝顶高手,关注点都在降龙木,不会费心对他们几个生面孔下手,其余人,除非是用毒,但我派的人,认识丁春秋这个用毒的大行家,只要有些戒心,他们身上配的东西,都能挣得生路。”
李庆罗不敢接话。
这世上真正的高手,就算是在两国战场上也有很大的作用,他平时也不会忽略对于宋国境内各路高手的情报搜集。
但是最近辽国的事情实在不少,天门阵现世,一动便夺下六座重城,杨家将首次在没有中任何计谋的情况下,正面交战,溃不成军,谁敢不注目?!
最重要的是,他们那边隐有萧太后病重、卧床月余的消息流传。
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重要了,不夸张的说,可以影响诸国动向。
西夏培养出来的那些搜集情报的好手、传递消息最快的神鹰奇蛊,绝大多数都被调到辽国那边试探虚实。
宋国境内的情报力量削减不少,消息想要传回来,就慢了一大截,李庆罗也没办法得知更具体的局势,分析出更多李嫣然可能遇到的麻烦。
“唉。”
李秋水既然亲身出动了,本来也没有指望李庆罗能给她什么交代。
她只是有些苦恼、惆怅的,越过李庆罗的头顶,把视线投在这个大厅外面空落落的地方,也空落落的说。
“倒还有那么一种可能,也许是,嫣然她不乖了……”
讲到这里的时候,李秋水耳朵轻轻一动,听到了远在整座营寨之外,有人孤身靠近。
守在外面迎着大门的西夏军卒开口,回应的是一个少女的声音。
熟悉的嗓子,引起厅中人的注意。
有士卒飞快跑到厅外报信,奉上一枚腰牌,说道:“外面有人自称是公主。”
他话还没有说完,就被李庆罗打断了。
“快!快去迎进来!!”
这皇帝大步走出厅外。
李秋水整理了一下衣袖,在云床上坐好,看着李庆罗一边呵斥,一边把李嫣然带回厅中。
李嫣然进了大厅之后,更向前一扑,扑在云床前,双膝跪地,垂头说道:“嫣然知错了,这回私自离开皇宫,还跑到敌国境内,遇到了许多艰险,才知道宫中生活的珍贵。”
“令父皇和太妃娘娘担忧,万万不该。”
李庆罗还要呵斥的时候,李秋水已经一手把她扶起,说道:“你知错就好。”
刚触碰到李嫣然手臂,李秋水神色忽而一动,道:“你体内这是……北冥神功的功力,你已经去过天山了?”
李嫣然说道:“是。我已经去天山试过了珍珑棋局,还见到了天山掌门无崖子前辈。”
李秋水漫不经心的慵懒态度完全变了,她让李庆罗出去,一手扣住李嫣然的脉门。
李嫣然体内果然多出了一股生生不息,醇厚而温和的庞然内力。
这股功力虽然比李秋水预想中的百年神功要略少一些,但也只在灌顶传功正常的损耗范围之内。
甚至,还要比她原本所想的更为精纯。
‘师尊早就和华山那位老神仙结伴飞升,当今天下,除了无崖子之外,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,有这样的北冥功力。’
确定了这一点之后,李秋水喜上眉梢,对其他的问题已全不关注,只道:“好,好!我本来还想要再过一段时间,暗中为你护法,让你去试一试珍珑棋局,没想到嫣然你给了我一个惊喜。”
“不过这样浑厚的功力在你体内,要想适应下来,做到如臂使指,运转自如,至少也要经过两三年的练习。”
李秋水貌似忧虑,说道,“可是那辽国已经练就了天门阵图,成功布下天门阵,实力大涨。只怕他们破宋之后,就要毁弃盟约,等不得两三年的时间啊。”
李嫣然跪坐在地上,娴静的仰头望着李秋水,不辨情绪的说道:“太妃娘娘,我这次往宋国一行确实见到许多富庶人家,处处都有商铺,但也不是人人都生活的比西夏更好。”
“料想战争对他们也是不轻的负担,可他们又为什么还要同时与西夏和辽国开战呢?”
李秋水轻抚着李嫣然的头发,说道:“大约是不愿背离故土吧。辽国贪婪之心,可以炽盛燎天,如果宋国不做积极的抵抗,他们的城池一定会被辽人占据,百姓也会沦为下等。”
她叹息道,“我们西夏也不想开战,可惜,你父皇和我都被辽国那个萧太后胁迫,不敢不动手。”
这自然是跟当初哄小公主的说辞,是截然不同的。
李秋水实际上已经不记得,她从前是怎么对小时候的李嫣然讲解的。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
李嫣然楚楚可怜的垂下眼睫,道,“这么说,如果能比那个萧太后更强的话,她就不敢来招惹我们,我们就不必开战,可以安居乐业了?”
李秋水点头:“正是。”
“那,只要我把我体内的功力传给太妃娘娘的话。”李嫣然说着,又迟疑道,“可就算是有了这份功力,又能帮太妃娘娘变强多少呢?”
李秋水眼神闪烁,循循善诱:“你体内现在拥有的北冥神功,与我本来拥有的无相神功,只怕也在伯仲之间,若传给我,一个月后,我就能运用炼化。到时候,西夏就什么人都不必畏惧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