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没有完全倒下,在魏军吹响进攻号角时,樊崇硬撑着身子站立,重新拎起斧头,用本能去战斗,在血与火中搏杀。
他不记得自己杀死了几个魏兵,十个?二十个?而年轻的亲卫和兄弟姊妹们,就在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,连斧头也脱手遗失离他而去,直到最后,樊崇被从马上挥来的钝器重新击倒,随着身边一声声嘶喊,不省人事。
等再度醒来时,眼前一片漆黑,先前的一切厮杀仿佛都是一场漫长的梦,只有身上伤口痛感是真实的。
但它们都被妥善处理过,樊崇嗅了嗅,只觉周身都有一股酒味,摸索中,他发现干净的布带裹满他的背部、胳膊乃至于额头,外面套着一件赤色的赭衣,这是刑徒的衣着——随着眼睛适应,樊崇已经能看清周边情形了。
而他的双脚、双手,更被冰冷的镣铐锁住,周围除了御寒的被褥外,就只有一只装粪便的提桶。
抬起头,容纳他的“居所“,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囚笼,用最坚硬的木料打造,栏杆很密集。樊崇试了试,掰不断,连胳膊都没法完全伸出,而在他努力尝试的时候,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,牢房外门被推开,光线照射进来。
樊崇抬起一只胳膊遮脸,手腕上的铁铐叮当作响,紧接着房门再度关闭,牢房周边的火烛被点亮,让樊崇看清来者模样。
一个个子偏矮的青年,穿着一身常服,几个介甲挂刀的郎卫对他毕恭毕敬,将一个胡凳放置在牢笼正面,这小个子遂胡坐于上,开口解答了樊崇眼中的疑问。
“这是煮枣城。”
“樊巨人,赤眉军彻底败了,有亲卫搀着你想要突围,被我军拦住。”
这是显而易见的废话,樊崇已为阶下囚,他只敌视地看着面前这人,那些郎卫则趾高气扬地呼喝道:“贼寇樊崇,还不拜见皇帝陛下!”
“汝便是第五伦?”樊崇揉了揉眼睛打量与自己交兵的敌人,然后着举起小拇指,轻蔑地说道:“人皆言,皇帝顶天立地,身高丈余,可我见过的皇帝,不管老的那位,还是年轻的这个,都是矮子!”
第五伦七尺三寸的身材与王莽相仿,老头子年纪大佝偻后就更矮了,相比于八尺有余的山东大汉樊崇,确实没啥优势。
郎卫们义愤填膺,第五伦却也不恼,笑道:“樊巨人就只能逞口舌之利么?胜负已分,战场上谁高谁低自不必言,可勿要忘了,如今是予在坐上,你却在阶下站着。”
“至少没跪下!”樊崇骂道:“赤眉战士当站着死,休想让我像城头子路、董宪那般投降。”
第五伦哑然失笑:“予为何要招降你。”
为什么?当然是为了利用赤眉军!樊崇认为,第五伦和那“田翁”都是如此,他们知道赤眉的强大,想使赤眉为其所用——樊崇现在还在被欺骗的气头上,根本没法冷静下来。
第五伦招降董宪,是想让赤眉自相残杀;收拢城头子路,名义上是要治黄河,其实是要让他们投入无尽的劳苦中;至于樊崇的麾下,或许就是第五伦挥向青州、徐州的利刃!
而想让赤眉战士听话,自然首先要降服樊崇。
第五伦却摇头:“樊巨人,还是将自己,将赤眉军,看得太重要了。”
“治河,自有城头子路替予招抚冀州、青州铜马赤眉残部,以黄泛区之民治河,为了拯救故土,尚有几分自愿。但汝麾下的赤眉军,早就抛弃了家乡,为祸八千里,又岂会为他人之乡而卖力?”
“如今豫州、兖州残破,白骨露野,千里无人。予确实打算在当地兴民屯,但赤眉主力早已不事生产多年,还能安下心来种地?招抚当地流民返乡岂不更佳?”
“就算往后要挥师向青州、徐州,一统天下,赤眉军我却信不过,汝等连做填沟壑者的资格,都没有!”
“更何况……”
第五伦告诉了樊崇实话:“樊巨人确实在赤眉中威望极高,但眼下,该降的人,早已放下兵刃,至于那些与汝一般,誓死不降者……”
第五伦轻轻做了个挥刀的姿势:“应已处置得差不多了。”
原来,前日的鏖战中,樊崇嫡系的二三万人,虽然被“田翁就是王莽”的传言弄得心绪大乱,但多年来的桀骜不驯,让他们中不少人战斗到了最后一刻。
但战争造成的死伤虽大,终究还是比不过战后单方面的有序屠杀。
旱泽中,不愿投降的赤眉军被驱赶到一起,在魏军机械般的弩机发射、戈矛挥舞下被成群屠戮。
而那些战中被俘虏后,押解过程中仍设法逃走的,也被失去耐心的校尉下令,成批撵到坑中,掘土而埋。
他们,是赤眉的血肉。
至于三老、从事,只要不是跪舔投降的,更是不论贤愚善恶,统统被处决。
他们,是赤眉的筋骨。
这次河济决战,交战中斩获了多少人?区区八千;最后成批处死了多少人?一万?两万?反正比董宣在定陶淹死的多。
动手的主要是马援麾下的豫州、兖州兵,他们多是避赤眉祸患西逃的百姓、流民,希望能赶走赤眉,回归故里。这次大战又被困数日,同乡袍泽为赤眉所俘后,樊崇亦是下令屠之,戳在木棍上激将引诱。
魏军士卒们,就没资格为袍泽乡党报仇?
这次,连敖仓大战以来,总是对赤眉网开一面的马援,都没有加以制止,只是缄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。
和后世的革命战争截然不同,古代的内战,也别谈谁无辜、谁正义,杀人者同时也是被杀者,双方都在这场大战里流了太多血,仇恨的链条绵延不断,一笑泯恩仇,绝不可能。
樊崇只怔怔地听着,这么多年来,随他奋战的一张张面孔依次在眼前浮现,最终都变成了原野上,被乌鸦啄食的死尸!
重伤未愈的樊崇,忽然冲到牢笼前,右手疯狂地往前伸,然后是左手,他想要抓住第五伦,将他捏死,撕碎!
他起兵的时候,失去妻儿的时候,最恨的皇帝当然是王莽,在梦里将其杀了三四遍,得知自己绕了一大圈,竟又被这老皇帝所利用时,爱之深恨之切,樊崇的牙更痒了。
可现在,樊崇最恨的人,变成了第五伦!他怒发冲冠,口中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!
杀了他,要杀一千遍才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