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始元年十月底,天气已十分寒冷,敦煌郡效谷县悬泉置,置啬夫徐奉德听到在望楼上眺望的置卒叫嚷,说东边又来了一支队伍。
他离开了火塘边,也一瘸一拐上去瞅了一眼,立刻判断出了来者的身份。
“是刑徒远徙之人。”
扶他上来的斗食小吏刚到悬泉置几天,诧异道:“彼辈尚在数里外,置啬夫怎知就是刑徒?”
徐奉德嫌弃地瞥了他一眼:“西安侯当年做小吏时,就不会问我这种蠢话。”
他点着远处道:“途经悬泉置去西边的,无非这么几种人,驿骑、使者、军队戍卒、商贾和远迁刑徒。”
“驿骑都是纵马独行,使者则是乘车,车盖竖得老高,还有旌旗,生怕别人不知道;军队和屯田卒动辄数百上千人,隔着十里就能望见大队行进踩出来的扬尘;商贾的队伍里则多有骆驼,因为要携带大批货物,你听到驼铃响了么?”
斗食摇了摇头,徐奉德道:“那便只可能是刑徒远迁之人了,走得还极慢,没有轺车高盖,人数也少,不是成批的刑徒,而是单独被迁徙的官吏啊,看来朝中又有人倒霉了。”
为何要说又呢?去年不是还有一大批贤良文学被远放西域么,路过悬泉置时好多人都走得快变形了,但稀奇的是没人反悔,反而带着种殉道者的必死之心继续前行,这让徐奉德有些佩服。
等来者抵达悬泉置后,果然是几个吏卒,押着一户人家,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,面白长须,形容憔悴,说话温和,仪态有礼,看得出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。
徐奉德看出众人又渴又饿,让人端水上来,与押送的吏卒寒暄两句后,又对那中年人拱手:“敢问如何称呼?”
中年人连忙还礼:“黄霸,字次公,淮阳郡阳夏人也。”
很明显的中原口音,徐奉德颔首:“原来是黄公啊!”
反正他没听过。
“黄君过去是当官的罢?这是犯了何事远徙?”徐奉德见他是举家流放,不仅有老妻还有儿孙。
黄霸苦笑:“大罪,不提也罢,不提也罢。”
于是徐奉德改向押送的吏卒打听,吏卒早就听说悬泉置是西安侯起家的地方,饭菜还好,想多吃条鱼,简直是有问必答。
“徐啬夫,那黄次公官可不小,丞相长史!只可惜他刚当了一个月,就犯了大罪,非议诏书,毁先帝!”
嘶,这罪名果然很大。
原来在八月初时,刘病已从善如流,按照任弘的提议,下诏颂扬汉武帝,诏曰:
“朕以眇身奉承祖宗,夙夜惟念孝武皇帝躬履仁义,选明将,讨不服,匈奴远遁,平氐、羌、昆明、南越,百蛮乡风,款塞来享;建太学,修郊祀,定正朔,协音律;封泰山,塞宣房,符瑞应,宝鼎出,白麟获。功德茂盛,不能尽宣,而庙乐未称,其议奏。”
大将军霍光遵武帝法度,以刑罚痛绳诸侯,又欲开西域伐匈奴,肯定孝武之政便是肯定他,也乐见其成,群臣遂议庙号,定为“世宗”,不但在长安立庙,还要在孝武生前巡视过的几十个郡也立庙世代祭祀。
群臣莫不赞成,可偏偏有人唱了反调,便是这黄霸。
他极力反对,以为武帝对百姓没有恩泽,不能另立庙乐,气得他上司,丞相蔡义带头声讨,给黄霸定了重罪下狱。
“最后被廷尉定了个大逆不道,本来要处死夷三族的,天子开恩赦免,改成全家流放楼兰。”
“放于楼兰啊,真远。”徐奉德摇了摇头,看了眼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黄霸,此人倒夜没有自怨自艾,其妻向置吏借了针和线,默默缝补衣襟上的破洞,而黄霸则将儿孙们召到身边,从行囊里拿出一卷书,竟是在教他们《论语》。
徐奉德见此情形,让斗食给黄家准备饭食时,按照戍卒的标准而非刑徒,再给年纪小的孩子加条咸鱼。
斗食不解:“吃干饭下豆豉即可,为何要加鱼?”
徐奉德瞪了他一眼:“不管犯了何罪,能活着来到这的便不容易,与人善,与己善,哪怕他有罪,那些幼孩何辜?”
就比如说,少时流放敦煌,吃他鸡腿长大的那小家伙,如今不也成了安西将军、西域大都护么?
上个月初任弘西携妻子西去赴任,路过悬泉置,特地来拜见徐奉德,郡守郡尉全跑来谒见,让他倍有面子。
不过虽得了任弘谢礼赠钱,足够他在长安买个大宅子的钱,徐奉德答应让子女去享福,他自己还是愿意留在敦煌做置啬夫。
只是今年督邮拨给悬泉置的钱,比过去更多了,这让他能够将周围的路面好好修修,又募集人力,在贰师泉挖井渠,使之能流到置所来,不用再走老远取水。
而若遇上看着不错的人途经悬泉置,能帮一把是一把。
于是徐奉德亲自端着餐食给黄家,笑道:
“黄君远徙路上也不忘教诲子孙啊。”
黄霸释卷作揖:“惭愧,但朝闻道,夕死可也。”
其实黄霸心里是苦楚的,他能混到今天可不容易。
他最初是阳夏游徼,小小乡官而已,他自幼就学习律令,以做官为志向,只是始终没得到升迁机会,熬到三十岁终于忍不住了,反正家里富裕,索性捐了个官。
没错,就是捐官,从孝景时代开始,便有赀选之任,一些颇有资产的中小地主,渴望地位上的提升,便会向朝廷捐献一定资产,以换取入仕之机。这些捐官者,时人谓之“赀郎”,司马相如便是如此进了长安。
孝武时对匈奴用兵,财政吃紧,捐官就更寻常了,但黄霸才捐得个侍郎谒者不久,便因其兄弟犯罪遭弹劾免职。
但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,一次不行,那就两次!
于是黄霸就又捐了一次官!补左冯翊二百石卒史。